雪盲症

小时候邻居有个奶奶，她和老伴跟着小儿子一家住。她是个很瘦的女人，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也不为过。彼时的我正在念小学，有天下午我背着书包走到楼下，看到她端着一个大碗，里面盛着多半碗红豆饭，还有一些土豆茄子，正鼓着腮帮子嚼。我笑吟吟走过去，说：“你咋在这吃？”她说：“我家没人儿，屋里吃太闷。你吃南茄。”然后夹了一块茄子喂我。我吃了就要走，她一把抓住我胳膊，说：“你小子吃完了就要跑，来我家我这儿正好有张洋人儿，给你拿去拍着玩。”我拿了洋人儿，发现是忍者神龟的，很是喜欢。又看了一会电视，净是大人瞅的电视剧，看了一会就腻歪起来。正想回家去，却看见她坐在沙发手里翻着一本装订古朴的书，书名写着《桃花扇》。我说这是啥，她说是年轻时候从娘家带出来的书。我问讲的什么，她摘下花镜笑嘻嘻瞅着我，给我讲了这个李香君血溅诗扇的故事。那年头天空澄净，云朵雪白，一架飞机向南方飞去，我在地上像打了鸡血一样大叫：“飞机飞机你快下来接我呀”。飞机没有下来接我，我抬着头瞅半天，直到空中的航迹云渐渐稀薄下去。我发现她没事的时候就翻着书看，有时候是《故事会》，有时候是一本戏文，驳杂繁复，不一而足。有次午后，我走到楼下发现她在躺椅上睡着了，一本书扣在身上，墙边的老槐树被夏风吹得哗哗作响，她眼眉低蹙，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却娴静安详，仪态万方，自有一种舒舒服服的感觉。我觉得她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也许是个大家闺秀也说不定呢。大家闺秀跟老伴吵架了，经常半夜吵起来。她小儿子劝，她儿媳妇劝，她孙子哭起来，常常使我在半夜惊醒。他们大吵了好几天，有时候在夜阑人静的后半夜，会突然传来她老伴撕心裂肺地叫喊，让年幼的我心蹦蹦跳起来。很多邻居都来劝，但好像无济于事。有次她梳洗好了打算出去的样子，在楼下碰见了邻居们，她两只手推着红色的弯梁自行车，说起她和老伴的争吵，越说越气，声音就高了起来。不一会她老伴下了楼，一拳打在了她的后背上，我听见来自她胸腔沉闷的声响，她自行车脱了手，倒在了地上，发出环佩叮当的车铃声。邻居们一拥而上，拉走了她的老伴，她老伴被越拉越远，顺手从垃圾堆捡起了一只黄色的小球，用尽了力气向她扔过来，却只砸在了墙上，随后他声嘶力竭地对她喊了一句：“我操你妈”她站了一忽，眼泪就流了下来，慢慢扶起自行车，走了。我有一阵子没再见到过她。直到夏天都要过去了，放学的我正走到和尚坟的菜市场，就是现在东坡饭店对面，天下起大雨来，我在菜市场躲雨，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模样。她也看见了我，说：“小，你长个了。”说着从塑料袋里抓了一把脆枣给我，我吃着枣问她：“你去哪了？”她说：“我离婚了，离婚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我说：“那爷爷呢？”她说了一些我也听不明白的话。我看着雨却是越来越大了。这时候从雨里走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头发老长，胡子老长，他一丝不挂，身上颜色黄橙橙的，走几步就叫一声啊，市场里磨香油的，卖羊肉片的，买菜的，都挤过来看，一个老娘们儿叫到：“这不那小哑巴儿么。”她又说了一些小哑巴的遭遇，说他已在街上流浪了两年，冬天估计也就要冻死了。这时候有个打着黑伞的男人从市场里走出来，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两个包子，他叫了小哑巴两声，把包子丢到了地上，那个一丝不挂的疯子止步不前，只是看着包子，围观的群众说可能是让人打怕了，不敢轻易去拿。他犹豫了一会，从水坑里捡起包子吃了起来，连塑料袋都没有剥去。她拉拉我说走吧，看着心里怪难受的，雨也小了，回去吧。她的老伴搬到了大儿子那里去住了。他们离婚了。她好像更瘦了，裤腰都没有了。经常看到她买菜买肉，行走很快，忙忙碌碌的样子。从她回来之后，我再也没见她在楼下坐着过。她只在楼上，夜里乘凉的时候也不会下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看书，不过我想着，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家闺秀不就这样吗？她的孙子也长大了起来，她天天围着团团转，我很少再见她了，可每次见到总要给我好吃儿，桃儿也给过，糖也给过，直到我都要成年了，直到我搬了家，不在石洞子沟住了，才为止。离开已经六年，很少再回来，我家窗外的香椿树竟然又多了一株，我都不知道。今年初夏时节我回来收房钱，在屋里跟租客聊了一会儿，收了钱就下楼打算回去了。楼下建了很多小平房，租客都是一些打工的，有外县的，也有南方人。有一间房敞着门，门口放着一个红色的单人沙发，上面坐着一个人，穿着老式的棉袄，戴着一顶线帽。我寻思谁这么牛逼，大夏天穿棉袄。却看到她正躺在沙发上，出气长进气短，脸色黝黑，两颊陷进去，皱纹看起来亮又脆，还冒着浮肿，好像冬天没拔过的火柿子。她瘦的成了骨头架子，眼睛抬起来力气都要没有，看着我吸了一大口气，说了一声“小”，我才反应过来，赶紧在她身边蹲下了，刚应了一声奶奶，她就把手放到了我手上，我攥着她的手感觉一点温度也无，指甲也不知道多久没剪了，当年的铜镯子还佩在手腕上，“你可是变样了”，她挤出这一句话来，我一时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笑着说了声“奶奶”，看到她穿着暗红的棉袄，上面金线勾着祥云和凤凰，胸口起起伏伏如海潮一样的呼吸。“要不行了”，她冒出这句来，让我心里一紧，却看到她眼望着我还是当年的笑意。我问她’人呢？没人看着你吗？你要喝水吗？‘她也不答话，笑起来微微摇头，仿佛用尽了力气。我估摸着是家里人就把她放这腾着了，她屋里黑黢黢的，也没有人，门口只栓了一只小黑狗，应该是辟邪用的。我思忖着老太太随时都可能不行，家里却不放一个人，也真他妈放心。她想往上坐起来，可是也没坐起来，我看她浮肿着，说话也费劲，估计是肺心病，怕是活不了多少时候了。她喘了一会儿，只挤出一句“走吧”，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她坐在这喂我南茄吃的情景，她眼色笑容还恍如昨日，香椿仍在，老槐依旧，人却要落叶归根了。我眼睛一红，不忍再看，纵有话也讲不出口，最后望了她一眼，为她把棉袄合上，“我知道你冷”，她又笑了一下。胸鼓起来，每次呼吸都穷尽了全力。我不再看她，转头就走。想回头再看一眼，硬生生忍住了。我心里酸楚楚地，头上正是玫瑰色的晚霞。下了坡，转过一个街市，晚归的人们好像夜鸟归林，卖饼的在做葱花饼，卤熟食的在吆喝，卖馒头花卷的在找人钱，老太太的小儿子一家正在路边喝啤酒吃烧烤。我买了一根雪人冰棍，边吃边等8路车，看到富华山庄的弧形高层在晚霞照耀下彩丽异常，有的人家点了灯，有的没有。就像有的人选择被遗忘，有的人正在经历着死亡。我看到人群熙熙攘攘，突然觉得像海市，像蜃楼。她这一生快乐吗？看过几本书？爱过一个男人？人总是在马不停蹄地衰老，但留下一个爱的人好像真的很难呢。我吃完了冰棍，突然想起在某本小说里看到的诗来多年后的夜里你掩面哭泣 　　青春的灯火若即若离 　　是谁让你一生怀疑是谁守着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谁在天堂谁在地狱谁在年轻的梦里一直找你…本文作者：翡翠炒饭-，获得授权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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